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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新大理人的田园梦
新大理人的田园梦
大理民宿,众人皆知。若论其程度, 旅游 的人扪心自问,难道住大理会首选酒店?
但住在哪儿呢?我在苍山洱海间寻觅。
飞机盘旋着降落,大理在舷窗外越放越大,围绕洱海一圈,白色的带子也越来越宽,那是密密麻麻屋顶的反光。其中的民宿主要分布于夹在苍山与洱海西岸的大理古城,和洱海东北方的双廊。从机场进城,一路向北,必然到达洱海最南端的下关镇。大理古城和双廊是向左走、向右走的抉择。
“下关风,上关花,下关风吹上关花。苍山雪,洱海月,洱海月映苍山雪。”这是作家曹靖华描摹大理美景的名句。但在已成为大理城市中心的下关镇,又赶上冬日,风只能吹动水泥森林,市区里楼宇高耸、尖利的形状,令人总感觉人造的房屋虽不是错误,却像在纸上涂抹错误时,留下的疙瘩。
也许古城里也是一样?于是我向东走,奔双廊, 那里有 最好的风景。高原地区,云普遍走得快,高山下卧一滩翠湖的地方也常有,而苍山洱海之间的云,变化尤其多姿,尤以在宽阔的洱海边,又与苍山拉开距离的双廊是最佳的观赏地。拍摄《生活在别处》的 导演张杨 是最早注意到双廊之美的外乡人之一,他曾回忆,本世纪初,他总到艺术家赵青在双廊玉几岛的家面朝洱海,一待一下午,观赏云和落日。“古城这边下雨,海东仍是晴天,而且只要古城下雨,从双廊看过去的云尤其壮观,等雨水稍歇,又能看到云稍稍散开,从孔里泻下巨大的耶稣光。”
“穿过一条通往海边的极窄的小胡同,甭管胡同多破,走到尽头,你就懂了。”脑海里萦绕着一位在双廊建了十多年房子的设计师初次来时的感受,我下到双廊一侧的洱海边,却难以理解他的震撼。游人如织,商铺几乎占据海边一切开阔的位置,水面上巨大的游轮,甚至有岸边的南诏风情岛一半大小,视线避之不及。狭窄的胡同被400余个大大小小的客栈塞满。我在其中穿梭,寻找那些游泳池能够伸到海上的客栈,却发现伸向海中的是挖掘机的长臂,因生态治理,洱海边超出生态蓝线的部分被拆除。
仍有能够俯瞰洱海的客栈在半山腰,也仍有客栈门口的池塘与洱海平行,从池塘边后退几步,总能找到与洱海一线的感觉。但越是在优美的风景面前,越是令人反思民宿的本质。与酒店相比,舒适标准自不能降,除了硬件设施,其中民宿主人是否有趣似乎尤为重要,甚至如果民宿主人能带着客人玩儿,那简直再好不过。大理以聚集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人群闻名,大理古城应是这些人当之无愧的聚集地,早在上世纪80年代,双廊仍是渔村时,便有自泰国、缅甸一线游玩的欧美嬉皮士到古城混迹。
西去古城。远观与近赏不同,低矮的灰顶白墙与苍蓝的洱海并不违和,且古城中的民宿若非在山上,都是院中小景,一棵树,乃至一盆花,无不展露民宿主人的匠心。我来到古城寻访张杨,一探新大理人圈子的究竟。
“80年代的时候,就本地人尼玛开的MCA最有名。当时有很多外国嬉皮士来到大理,尼玛迎合他们的需求,最先在街边开起酒吧,后来咖啡馆、面包店陆续出现,那里就成了洋人街,人民路都是后话。尼玛本人是画家,MCA起初要做画廊,有一部分空间是展厅,像叶永青、韩湘宁之类的画家 在那里办 展,有时甚至一起当场作画。后来人多了,尼玛就把三个展厅变成大通铺,很多人都特爱住,男女都住在一块儿,非常散漫、自由。”张杨从1998年来到大理,是国内最早一波到大理的外乡人,后来干脆几个人合伙,在MCA后面开起自己的客栈,当作自己的“稿房”。那时他最留恋的就是一大群人坐在人民路边,一杯橙汁或咖啡,整日晒太阳。路过的都是熟人,见面点头、打招呼,像他儿时生活的北京大杂院。“你走下去一条街,手机都能自动连Wi-Fi。晚上吃饭或开Party,随叫随到,一开始只是两三人的主意,最后呼啦啦能来十几个。”
只要这些人在大理,手机一响,社群式的生活方式就不会消失,但张杨说,自打人民路街边不让放椅子,古城里就几乎没了他落脚的地方。2016年是古城的一个转折点,当时地标性的海豚阿德书店因负担不起租金搬离人民路,标志着古城的商业化日趋严重。也是在那时,MCA客栈由外来资本打造成高档酒店,张杨在那里的客栈也随之消失。
我见到张杨时,他在双廊的民宿关门整顿,他正忙着布置古城边的新家。我走到他们曾经晒太阳的人民路上,服装店、小吃店已经把它变得看不出身处哪个城市。唯有站在街中央拍照的新娘,引人默念卞之琳的诗句:“你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。”
虽然古城内仍有精致的民宿,但缺了最重要的风景。听闻闲散的人自我转移到古镇周边,我北上到紧挨古城的银桥镇,发现了梳起长发、留着胡子,背着草筐种萝卜的日本人太郎,但没有发现主人在家中等候客人到访的民宿,顺着太郎每月售卖胡萝卜的路线,终于在山下,距洱海不远的稻田间,寻找到了被称为“大理最快乐的人”的民宿主人和他的家。
“他们说我是大理最快乐的人。”40岁的潘良斌见到我时,刚从洱海里游完泳回来,头发还未打理。冬日的大理虽然日光充足,我们也基本是毛衣配外套的装束,他却一件皮夹克敞着怀,里面穿着紧身的健身背心,隐隐现出腱子肉。“我没来大理时就酷爱游泳,露天泳池游了十几年,这边空气这么好,不运动都浪费。”
他火急火燎地回来,是因为我们已用过饭,在他的小院里休息,生怕自己照顾不周。他的民宿独门独院,院中种着棵石榴树,一座小楼上下两层,门口摆茶桌,一层除了客房,就是客厅;二层在客厅上方的位置是竹炕,上面摆有一张小茶桌和两个蒲团;一扇中式推拉门相隔,另一侧是客房。面朝院子的一侧全是玻璃窗,可见院外的田地和远处的苍山。小楼的房梁、木门都打磨过,刷了木蜡油,客厅中的墙是刮去土泥后露出的石头原貌,一看便知是改造的老房子。
“我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反复琢磨。床是我定制的,床板是当地的木料,床品的布料来自本地,客厅里裱起来的工艺品则是周城的扎染。我希望能让客人在房间里就感受到本地的特色,有客人看着好,还会向我们买。”潘良斌从硬件到软件,逐一细数。“你们洗澡时尤其注意水温。我之前发现,同样牌子的热水器,我在杭州用时三四个人连续洗都没问题,这里忽冷忽热。我找工人修,管子没事儿,后来发现因为在高原,又是村里,电压不稳,只有提前多放会儿水才行。”
潘良斌与我们的交谈,就像他每日招待客人一样。虽然不住在店里,但他每天都要过来。他坦陈自己起初是被家人从杭州带到大理的。
“当时我妻子想来大理投奔她做客栈的弟弟。”潘良斌是扬州人,此前做服装批发的生意,与妻子在杭州买了两套房,给孩子上的户口能上当地很好的小学。他叫自己的小舅子“弟弟”。他记得2012年时,他弟“撺掇”他挤出20天时间和媳妇到云南玩儿,把大理周边有名的城市都转了一圈,本以为只是 旅游 一把,妻子却动了定居大理的念头。“她当时跟我说,在杭州无非为多赚点钱,把小孩照顾好,把房子买好,以后生活能轻松些。但这种想法错了,等以后可以享受了,已经不知道自己成什么样子了。与其以后享受,还不如现在边生活边享受。”
潘良斌被说动了,他本身也厌恶大城市里相互提防的人际关系,和人吃顿饭都要前思后想他人的动机,只是担心孩子上学。半年后,一俟孩子的问题解决,他卖掉了正在住的一套房子,带着妻儿来到大理。“我当时想,到这边肯定需要钱,房子肯定要卖,但要留一套,为自己留条退路。不过要卖自己住的那套,因为如果真回去,另一套还需要装修,就冲那么麻烦,也不能立刻回去。”
见我对他在那时就选择这个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”的地方很好奇,他向我解释,他一开始想跟风在双廊开民宿,既过上舒坦日子,还能有些收入,但那时海边的价格,要么与别家合伙,要么就得一下掏出一两千万,令潘良斌望而却步。那会儿他们满大理跑,在古城外三公里处,通往环海路的必经之路旁,看上了一个面朝稻田的小院。“当时也没想做什么,就想先租下来再说,再不济还能自己住。”
但因没有具体目标,最初来大理的三个月,潘良斌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。小舅子看出他的沮丧,带他去泰国转了一圈,比照泰国的民宿,他觉得这里更适合做餐馆。那时他的小舅子在不远处租了上百亩的地做有机农场,农场里的肉、蛋和蔬菜就是餐馆现成的原料。而因为古城内的中餐馆很多,难以去竞争,他们选择了西餐,曾请过西班牙厨师和翠湖宾馆的大厨亲自操刀。“装修期间,我被我弟拉进他的社交圈,跟香港人学甜品、向昆明师傅学咖啡、拜波兰姑娘为师学插花。”潘良斌重新忙起来,却不再如杭州时那般单调。
餐厅在我们隔壁,有一道门之隔。这是潘良斌后来力争把独栋的院子租到手的原因,民宿小院盖成后,完整的模式才在他心中成型。餐厅与民宿之间的通道正在厨房的位置,又有帘子挡着门,若非住店,外人难以察觉。小院的其中一部分院墙更是厨房的延伸,伸展出一个朝向路边的火锅店。
“院里的人去餐厅吃饭方便,服务员把饭菜端到小院来也可以。客人要吃火锅,我就带着他们去我们的地里摘菜。”他对这样的设计一脸自豪,而在我们谈话间,隔壁餐厅的服务员跑到我们的院子“拔草”,“那是我们自己种的罗勒,做比萨用的”。
我见到餐厅外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。潘良斌说,那表明他对自行车运动的爱,新近迷上了皮划艇,准备也放一个在旁边。“我现在的生活非常规律,早上晒太阳、游泳,上午打理餐馆的事,下午就等着朋友聚会。在杭州那么多年,真心朋友只有一两个,这边却很简单,游泳遇到的人加个微信,每天早上相约,就成了很好的朋友。”
“我曾经想过在西湖边开民宿,但根本不敢做。别的不说,连交了订金的客人要退房,如何规定不退订金的时限都不知道。”潘良斌清楚,并非所有民宿主人都能像他那般轻松。他背后有小舅子洪嘉明,民宿圈里的人称他“嘉明”,是最早到双廊建客栈的外乡人。
“我哥到这里最大的变化是有文身了。他本身爱与人打交道,大理特别适合他。”我在潘良斌的小院旁见到嘉明。同是扬州人,潘良斌结实、白净,瘦高的嘉明,却晒得黝黑,头发很短,似苦行僧。我与他一同前往潘良斌口中的农场,那是嘉明在2012年时开始租下来经营的,距他哥的民宿百步之遥:
90亩的土地,其中镶嵌一个湖,湖中兀立一个小岛。猪圈和鸡鸭隐在篱笆之外,而鹅在湖中游,湖将农田与草地隔开,有机肥料味道的农田分成小块,每块地插着所种蔬菜的牌子,有马在草地上吃草,湖中岛上住满兔子。
嘉明与我走到草地中央,由此向西,越过兔子岛,裹着云带的苍山即在眼前,背着草筐的太郎就在那半山腰处。嘉明告诉我,每隔一个月,这片草地上就会举行闻名大理的生活市集,不论张杨还是太郎,大理各个角落的人都会来此摆摊或扫货,农产品、料理、手工艺品,应有尽有。
农场、餐厅、市集,我发现嘉明在铺展一个串联起所有新大理人的商业生态,而他告诉我,这与他的来路有关,像来到这里的所有外乡人一样。
“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背包旅行,接触环保的事务,满世界地跑。后来家里觉得我不务正业,我压力不小,因为户外时候喜欢住青旅,就想着也开家青年旅舍。便到丽江学习,帮人干活时,下到大理,看到洱海的湖面和蚕豆田,像是江南故乡的感觉,就决定留下来。”嘉明告诉我,那时的双廊仍是渔村,他看到家家养奶牛,种着梅子树,就决定把客栈开到这里。“我的那个客栈最先建的是奶牛房。”
自那以后,嘉明就没断过盖房子,但就像原先双廊渔民不喜欢洱海边的大风,湖边的房子最不值钱。对嘉明来说,湖边的蔚蓝和烈日,纵然令他感到纯粹,当步入而立之年,膝下有人时,他已不再适应年轻时的热烈,反而心向田园,更关心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。
为了家人,他想到种不施化肥的蔬菜,饲养自然生长的鸡鸭。农民出身的他,地里的活儿本身也会。“除了90亩,旁边还有100多亩。”嘉明租下现在这片地时,凭借自己的环保知识发觉这片靠洱海的地不对劲。向当地村民了解后得知,这里曾经是与洱海相连的两个湖泊,“”期间围湖造田,把湖填掉了。“现在看到的这个湖,是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,用9辆卡车、4辆挖掘机恢复出来的。另一片当时填得浅,现在仍是洼地。”与潘良斌不同,嘉明来到农场是为了改建农场边租下的院子,有场地、有田园产品,他还想做一个教育体验的课堂。他家祖祖辈辈磨豆腐,他要把石磨也放进去。
潘良斌在大理的民宿有嘉明浓厚的影子,嘉明嘴上说,既是找他来,总得听些他的,而在外人看来,则是一家人互相帮助。潘良斌的妻子与嘉明一起经营农场,他则单独出来做民宿,看似独立,实际是体验他家农产品的窗口。而当嘉明回到民宿小院时,指着墙外一排低矮的凳子告诉我:“虽然在农村,但你看有没有街边的感觉?餐厅朝向外面的窗口都很小,就是临街小卖部的感觉。”
嘉明面前的路够宽,足够停车,他当时的设想是把这条通向洱海的街都做起来,目前除了他家,却只有另一家酸奶店。去年民宿整治得厉害,海边拆了1800余家,民宿主是租户,人微言轻,个个噤若寒蝉地观望。潘良斌已卖掉在杭州的第二套房,定居下来。嘉明则为了自家长远的生计,将外出赴江浙一带“打工”。
(感谢张晓军、吴颖慧对本文的大力帮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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